第14章 维斯托克斯方程-《天才女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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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,就在这时,那位经理忽然说:“周步峰小朋友,你为什么要偷东西?偷东西犯法。你是实验小学的学生,今天我们看在你老师的份上,不追究你的责任……你以后要是再犯,可就没人管你了。”
周步峰拼命点头。
这间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。凉风从门缝中灌入,林知夏就站在门口。她旁听经理、老师还有周步峰的谈话,若有所思地静立几分钟,方才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脚步。
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。
她被吓了一跳:“你干什么!”
江逾白却问她:“你在干什么?”
“我?”林知夏指了指办公室的木门,“我刚才在收集《人类观察日记》的素材。你说,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愿意给小孩子机会,并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错误?”
江逾白考虑片刻,回答:“小孩子不懂事。”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语气。这一瞬间,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年仅9岁的男孩子,他的思维方式与20岁以上的成年男人产生了短暂的共鸣。
“你知道吗?”林知夏偷偷告诉他,“14岁以下的小朋友,在法律上被认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,不用承担刑事责任。”
她一边说话,一边和江逾白往外走。
他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满十八岁,竟然就开始探讨《刑法》与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。林知夏认为刑事责任年龄的标准可以适当调整,江逾白认为“判例法”的执行方式值得稍作参考。
由于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专业词汇,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几分钟,听得云里雾里。他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中问了一句:“林知夏,你会背诵《刑法》全文?”
林知夏停住脚步。
江逾白也站直了身体。
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,游鱼在水中四散,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,随口应道:“不止哦。除了《刑法》,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。”
“周步峰长大了,会不会触犯《刑法》?”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。
这个疑问,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,对法律的理解,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。林知夏觉得,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。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,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。
林知夏坦白道:“我觉得,周步峰现在这样,总是偷东西,才显得正常。”
江逾白半信半疑地问:“为什么?”
林知夏定定看着他:“我的意思是,周步峰的所作所为,都是符合规律的。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上海打工,留下他一个人被爷爷抚养,我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爷爷讲话了,他的爷爷……没有很多耐心。在学校里,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,在家里,没有人给他温暖和照顾。他现在的表现就很正常。”
她停顿一下,补充道:“同理,我不相信一个历经磨难、受尽折磨的人……能变得非常善良,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。尼采在‘超人说’里提出了一种理想型人格,这种超人能够战胜一切苦难,创造自己的新哲学。而普通人只会在持续不断的打击中崩溃。我赞成尼采的观点。”
“是吗?”江逾白陷入沉思。
他其实想问,你很喜欢哲学吗?
他提出另一个问题:“你是超人吗?”
“我不是,”林知夏使劲摇头,“从尼采的角度来看,我也是个普通人。我非常讨厌挫折。妈妈骂我,我就会难过。”
随后,林知夏双手一拍:“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,我问你,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?根据崴格纳尔在《意识的错觉》里的实验,他得出一个结论——‘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识之外’。整个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,训练人类大脑的方式和训练一个人工神经网络有什么不同呢?其中一个差别大概是输入源和特征提取过程。对啦,《黑客帝国》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。”
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跃式的思维绕得头晕。
他站在原地,总结她的观点:“你是说,整个宇宙,都是由数学、物理、数据构成?”
“这要看你怎么定义‘数据’两个字。”林知夏回答道。
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。
身穿制服的海洋馆工作人员陪着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太太快步走近。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华,她是本省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海洋专业的教授。沈教授的背后跟着四个博士生,三男一女,都是她的得意门生。她还带了一位年轻的研究生,今年才刚刚加入实验组。
沈昭华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实验室主任,也是“大气-海洋动力学”的学科带头人。她的团队今年刚在《physicalreviewletters》和《geophysicalresearchletters》期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,其中一篇讲述“混合海洋湍流分布”的文章,林知夏刚好读过。她记得沈昭华的照片,忍不住跟着沈教授跑了两步路。
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开口说:“沈教授,我们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……”
某一位博士生插话道:“你们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办的那个研究中心吗?”
“对的,最近遇到了问题,”工作人员应道,“麻烦沈教授来做这一次的实验室环境测评。”
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商讨实验室设备的细节。沈教授带来的几个学生也在窃窃私语,其中一个研究生开口说:“我前几天模拟了一个海洋环流模型,模型本身基于纳维斯托克斯方程……我用压力矫正去求解诺伊曼边界条件的压力场,我的泊松算子表现出了强烈的与纵坐标轴相关的各向异性[3],你能想得通吗?我要怎么去做预处理器?”
江逾白只听到了“各向异性”这个词组。他重复道:“各向异性?”
林知夏为他解释:“啊,这是一个学术名词,它的意思就是,一个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整体的性质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变化。”
然后,她对那位研究生说:“你在预处理器里,把泊松算子的积分结果当作静水极限,就能解决你的问题。不过,这个方法有缺陷,需要把整体空间离散化。这是很常见的解决方法……当你无法评估一个大的连续空间,可以用离散模型去模拟最终结果。如果你要建立一个本身可迭代的参考系,那在预处理数据时,就用递归算法制定基准,保持不变,可以大大减轻后续的计算负担。”
四位博士生全部驻足。他们低下头,望着林知夏。
前方的沈昭华教授转过身,刚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对。
四周充满了古怪的氛围。这种氛围迫使博士生们都保持安静,一时间,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讨论问题,谁也不清楚这位小女孩是胡说蒙对了,还是真的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。
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?
这种形容和描述,无论如何,不可能出现在一位年幼的儿童身上。
沈昭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。许多游客从她身旁经过,海洋馆与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联合实验室就在不远处,所有人都在等待她。而她竟然抽出空来,轻声询问林知夏:“小朋友,你今年几岁了?”
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:“她上个月刚满九岁。”
“九岁?”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复道,“九岁?”
林知夏点头:“我今年九岁了。”
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,背着一个哆啦a梦的蓝色书包,怀里抱着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。她还扎着双马尾,甚至用了粉红色草莓发绳。
粉红色草莓发绳。
果然是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。
眼前的反差感太过强烈,沈教授门下的研究生忽觉自惭形秽,心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惭恼意。这位研究生后退两步,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后。
“小朋友,你能理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、泊松算子和离散空间?”沈教授看着林知夏,目光中充满了探究意味。
沈教授儿女双全,孙子刚满十一周岁,也还在念小学。但很可惜,她的子辈和孙辈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对科研感兴趣。她那个十一岁的孙子立志要考公务员从政,这个远大的志向,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励和支持。
只有沈教授还记得,她孙子小时候指着世界地图说,海洋物理!物理海洋!
海洋物理学,物理海洋学,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如今,沈教授想给孙子解释,那孩子也不愿意再听了。
年仅九岁的林知夏,引来了沈教授的关注。
林知夏被他们一行人围住,心里有点慌。她的科学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、独立的、缺乏外界交流的。虽然她在省图书馆的电脑上见过无数教授、科学家的联系方式,但她从来没打扰过那些学术大牛,也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见解。
林知夏习惯于阅读、思索、在脑中记录,这是一个单向数据输入的过程。她想回答沈教授的问题,又很排斥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。
她眼神躲闪,距离江逾白更近。
江逾白问她:“你怕什么?”
林知夏嘴硬道:“我没有。”
江逾白轻轻推了她:“我胆子大。我把胆子传给你。”
“我……我才不是胆小鬼!”林知夏说。
她鼓起勇气,盯着沈昭华:“你说的概念,我都懂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,解出来又是另一回事。维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,唯一解的限定条件是什么,到现在都没有定论……我也没有钻研过。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,不止存在于我们常见的不可压缩流体的二□□态层流模型里。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,就是在已知条件下用离散数值模拟,快速傅立叶变换是人尽皆知的……”
那位研究生忽然问道:“如果让你简单地估计一个非线性方程组的解……”
“简单地估计是什么意思,《数值分析》的基础内容吗?”林知夏发出疑问,“你试过收敛法了吗,埃特金加速收敛,还有牛顿法?你把方程组拿给我看看。”
沈昭华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。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岁。他是硕博连读的高材生,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,穿着棉衬衫、运动裤和防风外套,看起来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。
他领悟了导师的深意,收敛了面上的笑容,只看着林知夏,告诉她:“我们现在赶时间,这个是我导师的名片,上面有我们办公室的座机号码。你要是想参观我们大学的实验室,欢迎随时来访。”
林知夏一怔,没反应过来。
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,还代她说了一声谢谢。
四年级(一)班的集合口哨声在餐厅里响起,沈教授一行人也渐行渐远。
江逾白把名片递到了林知夏手中,还问她:“你也会突然发呆?”
林知夏又在嘴硬:“我才没有突然发呆。”
江逾白刨根究底地追问:“你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吭?”
林知夏攥着名片:“我只是有点吃惊。”她跑向了班级集合区。
*
当天下午,解说员姐姐带着大家参观了海洋馆的鲸豚湾。
这是林知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海豚。
她激动得说不出话。
海豚的皮肤非常光滑,它们的身体构造完美地应用了流体动力学,让它们能在水里飞快游动。林知夏还注意到,有一只海豚最活泼,它从水池中窜出来两次,溅起一片水花。
隔着一堵玻璃墙,林知夏凝视着海豚。
那只海豚似乎也在凝视她。
海豚感知的世界,又是怎样的呢?
如果它们意识到自己这一生都会被禁锢在水族馆,无法回归大海,它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思考……林知夏在玻璃上画了一只海豚,也给今天的水族馆之行画上了句号。
班主任吴老师把同学们聚集到了一起,开始清点人数。不少同学都被海豚和白鲸深深地迷住了,挪不动脚步。吴老师连喊三声,同学们才回过神。
在吴老师的命令下,学生们按照体育课的排序方式,有序地站成了两队——男生一队,女生一队。江逾白是男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,林知夏也是女生队伍里的最后一位,他们两个无可避免地再一次并排了。
登上学校大巴之后,林知夏干脆坐到了江逾白的旁边。
所有人都走了一天的路,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,林知夏也不例外。她靠在座位的侧边,闭着眼睛睡觉,没一会儿已经睡着。
江逾白的左边是林知夏,右边则是班长董孙奇。董孙奇捧着自己的数码相机,让江逾白帮他参谋哪一张照片拍得最好。
“我帮你拍了照,”董孙奇透露道,“我偷拍了你两张。”
江逾白抬手,按住了相机:“班长,你偷拍我?”
班长温柔地劝诫他:“江首富,别激动。”
江首富仍然有些激动:“拍照前,要经过本人同意。”他把自己的肖像权看得很重。因为他的叔叔江绍祺打过不止一次的肖像权官司。江绍祺的种种遭遇,都给江逾白上了生动的一课。
周围大部分同学都在睡觉,尤其林知夏睡得最香。她像一只小猫咪一样缩在座位上,远比她清醒的时候安静多了。
江逾白不敢大声讲话。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。而董孙奇完全没有那方面的顾虑,董孙奇哈哈一乐,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展示今天的收获。
“江逾白!你看!”董孙奇叫嚷一句,“我这张照片,把你拍得超级帅气!你快感谢我!”
江逾白反应冷淡:“我应该感谢我爸妈。他们决定了我的长相。”
董孙奇搂住江逾白的肩膀:“这张呢!你和林知夏、丁岩、甘姝丽站在一块儿!大伙儿好热闹!”
江逾白的回复不近人情:“删掉。”
董孙奇大为惊讶:“这张也要删掉?”
“不要。”
——说话的人,是林知夏。
林知夏被董孙奇吵醒了。她揉了一下眼睛,抱紧怀里的毛绒小企鹅,凑到江逾白的面前,观察数码相机里的照片。她非常开心地笑了笑:“不要删,不要删!把照片留给我,能不能留给我?留给我吧。”
董孙奇仿佛在历经千山万水之后,终于找到了欣赏他的知音。他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林知夏,你觉不觉得,我这个照片拍得好?”
“是的!拍得好!”林知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,“有林知夏,还有江逾白、丁岩、甘姝丽。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。你把照片送给我吧,可以发我的邮箱吗?”
董孙奇立刻答应。随后他又问:“林知夏,要不要把我的自拍照片也发给你?这张合照里没有我董孙奇。我是班长,少了我怎么行?”
林知夏愣了一瞬。她和董孙奇不太熟。她随口说:“好啊,你发吧。”
董孙奇一拍大腿:“好嘞!”
他和林知夏隔着一个江逾白说话,他们两人都没注意江逾白的神情。江逾白的左手伸进了书包里,很快,他找到了自己的数码相机。
江逾白的数码相机是上周才买的最新款。而且,这款数码相机采用了触屏按键,需要用户自行调整各种参数。
江逾白只是想当场拍个照,相机屏幕却蹦出来一个超大的菜单选框。
他看着那些“饱和度、清晰度、对比度”,搞不清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。他懒得研究,瞎按了几个键,也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地方,整个相机的默认语言忽然变成了德语。
是的,德语。
江逾白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天书。
有些德语单词,长的和英语、法语挺像的,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。数码相机的菜单栏完全沦为江逾白的知识盲区。他装作淡定地伸长手指,搭住关机按钮,刚要用力,忽听林知夏问他:“你看得懂德语吗?”
又来了!竞争对手的挑衅,再一次来临了!
江逾白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成长了很多。他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么羞愤难当。
他坦率而真实地承认:“我准备关机。”
林知夏从他手里接来了数码相机。她低头按过几个键,这只相机就像是一匹被驯服的猛兽,在她手中乖乖听话。
她打开摄像头,问他:“你要拍照吗?”
事已至此,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功亏一篑。
江逾白充满大局观地回答:“是的,我想拍照。”
数码相机被林知夏交给了前排的丁岩。丁岩悄悄地举起了相机,趁着班主任和另外两位带队老师都在打盹,丁岩转过身,相机的镜头对准了林知夏、江逾白、董孙奇三个人。他为他们三人拍下一张新的合照。
“这就是……海洋馆秋游的回程纪念照!”林知夏开心地总结道。
这也是江逾白的私人相机里唯一的一张合照。
为什么他执意要和林知夏拍合照?
对此,江逾白有他自己的理解。林知夏是他的竞争对手,他保留着自己与竞争对手的合照,正是为了督促自己,诚实地面对自身的不足——就像美国总统林肯一样尊重、敬佩他的政治对手西沃德。
江逾白理顺了逻辑,收好了相机。
巴士返回学校时,正是下午三点半,太阳依然灿烂。四年级的家长们都赶到了学校门口接孩子,江逾白家里的司机也来了。江逾白走出大巴,走向司机,林知夏远远喊了一声:“明天见!”
江逾白举起手,朝她挥了一下,高声说:“明天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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