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一回里面,我们清楚地看到国在如何一点点地破,家在如何一点点地亡。而究其原因,总是因为人各为己,众心不齐。 来吊孝的薛、刘二太监,一边饮酒,一边议论腐败不堪的朝政,薛太监讲述了朝廷上发生的一系列灾异之象。北宋将亡,天下将乱,金兵压境,君臣无能:这些军国大事在吊丧时一一道出——其时书童已经从西门庆家携财潜逃——从家到国,都已呈现败落的征象。刘太监却说:“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,那朝事也不干咱每。俗话道,咱过了一日是一日,便塌了天,还有四个大汉。王十九,咱每只吃酒。”随即点了一曲“李白好贪杯”。那醉生梦死、逃避躲闪责任的情景,宛在目前。 二太监走后,西门庆极为不悦:不悦,是因为薛太监一口一声地按照瓶儿的真正身份称之为“如夫人”,而没有像所有其他的吊丧客人那样称呼瓶儿为“夫人”;对西门庆所引以为自豪的海盐戏子,薛太监直言表示不耐烦——“那蛮声哈喇,谁晓得他唱的是什么!”在和刘太监议论朝政时,直呼蔡京为“老贼”,既不在乎蔡京的势要,也不管西门庆刚刚“认贼作父”,蔡府是西门庆的政治靠山。薛太监性格爽直,颇有真情真性,在一帮趋奉势利的官吏里面,显得十分可爱。 瓶儿死了,金莲心中之畅快,只用一句话便表现出来:那便是所有人都因为头天夜里着了辛苦,直到红日三竿还未起,惟有“潘金莲起得早”;也正因此,她才会撞破书童和玉箫的私情。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者,金莲之谓也。“贪、嗔、痴”三毒,金莲占了其中之二。 此回金莲发现玉箫和书童的私情,手里捏住了玉箫的把柄,借此要挟玉箫,命她必须把月娘房里大小事儿都来告诉给自己。书童见势不妙,卷财潜逃回苏州老家了。玉箫后来的告密,引发了数件大事,包括金莲与月娘的撒泼大吵。至于书童,当然“不去也不妨”(绣像本评点者语),但作者安排书童逃走,盖有深意在焉。按,书童从何而来?书童原是第三十一回里,西门庆生子加官之后,李知县送给他的门子,原名小张松。书童的命运和瓶儿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:一来他是在瓶儿生子后不久荐来的;二来他和瓶儿一样,受到西门庆的宠爱,曾被金莲骂道:二人一个在里,一个在外,占据了西门庆的全部心思(三十五回);三来他攀附瓶儿,请瓶儿帮忙,替韩道国说情,因此甚至被金莲诬为与瓶儿有暧昧勾当(三十四回)。如今官哥儿、瓶儿相继而死,书童旋即逃去,则西门庆家道的零落分散已经开始了,并不等到他死后才发生也。 此回伊始,玳安和傅伙计闲话,品评西门庆的几个妻妾(好似《红楼梦》里面兴儿对着尤氏姐妹品评凤姐与贾府的几位姑娘),主要从她们对下人是否谦柔和花钱是否慷慨上着眼,瓶儿当然最得好评,因为性情最和气、使钱最大方。玳安为了强调瓶儿多么有钱,竟然说:“为甚俺爹心里疼?不是疼人,是疼钱。”这倒令人联想到前回,不但西门庆哭,玳安在旁“亦哭的言不得语不得”:一方面玳安是像绣像本评点者说的那样,效伯爵、希大之颦,为了讨好主子而哭;另一方面,玳安猜度西门庆的话倒好像夫子自道:他哭瓶儿,便正是疼钱——因为每次瓶儿差他买东西,他都可以捞到很多外快,瓶儿死了,他便少了一个收入的来源了。